有那样一个下午

      上小学时，我一直是个非常自卑的女孩子。因为笨，因为穿得差，更因为开学第一节数学课就把“3”写倒了，在同学们哈哈大笑中无地自容，从此性子更加孤僻。

      我是在一所偏远乡村学校念的小学，那个年代没有早教、幼儿园，但是在一年级入学前几个月，学校会组织一期学前班，有条件的家长可以送孩子自愿参加。母亲犹豫了再三，到底舍不得出这笔费用，虽说学费并不算贵，但我家的家境实在有些拮据。

      那年九月，八岁的我第一次走进了校园。不大的教室，挨挨挤挤七十几个孩子，上课时常常闹哄哄的，老师顾不过来。班里的位置是按成绩好坏来排的，成绩好听话懂事的孩子坐中间两组的前排位置，成绩一般的孩子坐第一组，成绩差又爱调皮捣蛋的则坐第四组，每次考试后根据成绩进行调整。我的位置便在第四组后排倒着数的地方，虽然我个子很矮，也从不惹事。没人喜欢和第四组的孩子玩，不仅同学们讨厌，老师们也嫌弃，吵闹、打架天天有，语文、音乐课的分组读唱，数学课的开火车，第四组往往才起了个头，便轮不下去了。有老师甚至说，要是能砌个围墙隔开我们这一组就好了。

      在纷纷扰扰的打闹声中，结束了我的一年级上册，期末成绩数学74，语文36。记得那天下午有阳光暖洋洋地晒在道坦上，给小院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黄。母亲心宽，她在猪圈外给猪拌着食，乐呵呵地说：“考得不错了，听说隔壁小端子语文考了16分！”小端是我的邻居，一个同岁的男孩子，也坐第四组。父亲正在劈烧火柴，他先用锯子把松树树干锯成一小段一小段，再用斧头劈，双手相握，举起斧头，高过头顶，一斧头下去，不偏不倚，随着“啪”一声木柴便应声劈成两半。不多时，父亲脚边就叠起一堆劈好的柴火。他让我把柴火一根一根搬到屋檐下的柴垛上整齐码好。在锯子和斧头的起落中，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学校的事。

     “不喜欢读书么？”“喜欢的。”

      “上课听不懂？”“不是的，就是边上同学太吵了，听不见。”

      “其实，语文课文朗读，数学的小火车，我会的，但是大家都停了。”“下次遇到你会的，就大声地读出来，哪怕一个人也没关系！”

      虽是冬日，父亲只穿了薄毛衣，他的额头密密麻麻一层汗，在阳光下晶晶闪亮，他把一截圆木头竖放到木桩上，示意我看：“劈柴不照纹，累死劈柴人。你看，劈柴时小头朝上，顺着木头纹路劈，就能轻松劈开。你念书也一样呢，找准方法，坚持下去，肯定会考好的。”

      春天来了，新的一个学期也开始了。每天清晨我依然早早起来在道坦边的两棵大榅树下晨读，空气中不时飘来新开月季花若有若无的香气。母亲说，在大树底下空肚子念书记得快，记得牢。

      开学不久后的一个下午，语文上新课，教完生字词，照例有分组读。很喜欢的一篇课文，在家门口的大榅树下，我曾大声读过一遍又一遍，早滚瓜烂熟了。轮到我们组，老师起了头，才勉强读到第三句，便如往常一样没了声音。那一刻，我记起了父亲的吩咐，不知道哪来的勇气，决定一个人把课文读完。教室里安安静静的，只有我一个人带着哭腔的声音回荡在四周：

      “泉水泉水，你到哪里去？

      我要流进小溪里。

      溪水溪水，你要到哪里去？

      我要流进江河里。

      江水河水，你们要到哪里去？

      我们都要流进海洋里。”

     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颤颤发抖，脸颊如山火烧过发热滚烫，汗水浸湿了后背，似乎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，短短六句话，我好像读了一个世纪，这一定是我一生中读过最长的一篇课文！即便二十几年过去，淡忘了很多人和事，我依然清晰记得这样一篇小学一年级的课文。读到后面，所在的组陆续有同学声音跟上来，最终我们第四组第一次齐读完了整篇课文，并没有出像现在电视剧里放的那种雷鸣般的掌声，语文老师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，其他组的同学也没有如平常一样冷嘲热讽说着风凉话，教室里似乎有刹那的静止。

      后来的情形我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了，只记得从那以后，分组读唱开小火车，第四组也能在磕磕碰碰中完成。新学期第一次语文单元考试，我考了九十多分，班主任将我的位置调到了第二组的前排，直到三年级分班。许是分班后，每班人数只有原来的一半，好学生坐中间前排的不成文规定悄悄消失了，代之的是按个子高矮排位置。

      很多年过去，每每遇到难事快撑不下去的时候，我总会想起有那么一个下午，自己一个人的读书声回响在空荡荡的教室，然后告诉自己：坚持一下，再坚持一下！

      溪水，溪水，流向海洋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