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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到清明时

文/见忘
发布时间:2023年08月30日 来源:

1

       时间老得可真快!那天带着孩子从老家梧溪田埂路过,田间一片绿的其中,棉菜就于不经意处低伏着。阳光从树荫打过,晃荡在孩子飞奔的脚步上,记忆也随之被闪耀了出来。
       是的,那些低伏的棉菜,我也曾低伏着身子,用指尖掐起,放在竹篮子里。棉花一般的细茸,在嫩绿的叶芽上闪烁着,怎么也掩藏不住卷舌的香在我鼻尖泄露,待摘回家清洗干净置热锅里烘炒之后,它就会与糯米(或晚米)纠缠着一起跳入磨盘,被磨成粉末,等着和水,揉搓,拿捏,包馅,直至蒸煮成果实般的饱满……
    这些瞬间晃过的动画溢香,让我忍不住咽了下口水,于是我对孩子说,这就是棉菜,做清明果的,你们知道吗?只是,孩子对这些低伏的野草显然不感兴趣,田里的苜蓿(文成方言:草籽)长势良好,花的紫艳已经绽放,绵延一大片看过去,则完全把孩子的眼光给吸引住了。孩子雀跃地奔去花丛,把我的提问尬撂在那儿。阳光斜落,影子孤长。
       这些苜蓿其实是给猪吃的。在我小的时候,从来不会感兴趣于给猪吃的食物,哪怕,它会开出那么紫的花来。生长在那个匮乏的时代,只有给人吃的食物,才是美好的存在。 

2

       当孩子的外婆把一笼棉菜馍糍(清明果)煮熟端到饭桌的时候,我才发现,清明节是真的快要到来了。
       与我小时候吃的略有区别,孩子的外婆采用了一些便捷的自创手法,直接把炊熟的糯米与热锅熬出来的棉菜汁揉在一起,然后做成果实的模样。馅还是菜头丝炒鲜笋,以及红豆沙,原本垫在果实下面的柑叶也换成了芥菜叶,不用剥离,直接就可以食用了。
       孩子的外婆以前是开杂货店的,由于习惯生意忙碌,对于食物总有想着便捷成就的惯性,不过于我而言,这样的便捷似乎没有丝毫影响食物的美味。
       看着孩子吃得香甜,竟不自觉地想着要跟清明剥离开来。清明与死亡有着太多的气息关联,即使心思着怀念先人也是一种美好,却总是释解不了某种阻梗其中的感受。或许,先人的愿望,哪怕长眠地下,也是希望孩子吃得香甜,长得欢快,活得滋味。但一个人逐渐老去,得知生死别离,眼里蒙沙,又是另有一番滋味了。

       的确,对于死亡,我曾经有一段时间也视为云烟飘渺,只是,随着年事渐长,对于死亡的感受,在身边亲近的人不时触及时,知觉就自然变得剧烈起来。
       我的母亲去世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了。关于她的死亡,是我最近距离感知的一次生命别离震撼。在我小的时候,母亲的精神忽然出现了问题,从此,她的命运与悲苦有了不解的相随。数十年来,那些看似彼此独向的时光,我却幸运地被亲情释解出来的爱护单向缠绕,至死未休。每每想及至此,本是天性淡薄的我,亦是心绪难耐,分不清鼻梁的咸涩,究竟会以何种方式渗漏。有说,把口水倒灌,就会化作泪水流下。反之亦然。其实,我想我早已经习惯了,把泪水倒灌,这样,口水就会涌向,一个节日本该自有的欢乐。譬如,那一个个清明果的饱满。馅有酸甜,煮于蒸腾。
        于是,看着香甜,忽然也有了香甜的感觉。母亲是一个俭朴的人,哪怕精神有了毛病后,她的俭朴亦是一如既往。咸菜腌菜类是母亲的最爱,配着下饭,还要细细咬一小口。及长后,特别自己也有了孩子,我才更深地知晓,她只是以她的方式,把能有的美味最大程度留于我享用。我享用香甜的时候,她也就能感觉香甜了。
        从桌子上拿起一个清明果,我果断咬了一口,是香甜饱满的滋味。

3

       记得有一次带孩子去爬山,是在老家梧溪,过年的时候。
       上山,上山。盘旋而上的山路蜿蜒向前,走得久了,竟发现母亲的坟墓就在路那边的山坡上,通向那侧的山路茅草杂生,走过去却已是不远了。我对孩子说,我们去看看奶奶吧。
       说起奶奶,那时才幼儿园的小米常会问我,奶奶去哪里了?我便会说,奶奶去山上了。小米便会接着问,那奶奶还会回来吗?我总是要认真想了想后说,会的,她会偷偷地来看你的。
       路上走着,小米又问我了,我们会看到奶奶吗?已上小学的丁丁笑了,说,傻瓜,奶奶已经死了,看不到了。
       小米有些疑惑,问我,爸爸,人死了会去哪里呢?
       我想了想,还是用了孩子妈妈的答案,人死了就是去另外一个世界。我们看不到了,但能感觉得到。
       终于,到了母亲的坟墓前。那是一绺土坑,坟面上杂草丛生,青黄交接。山风不是很大,野草荒凉,轻伏摇晃。而我爷爷奶奶的坟墓就在隔壁。爷爷去世的时候,我还是少年,想来印象已是模糊。而奶奶去世的时候,父亲也只是少年,我自是素未谋面。我站在坟前,对孩子指着说,这里是奶奶住的地方,这里是阿太住的地方,你们拜拜吧。
       孩子跟着外婆长大,老人相信有神灵护佑,孩子拜得也有模有样。我是空着手过来,虽然未到清明,却难免有丝歉意。我不欠这山高水远,但欠这人间烟火,生死别离。
       我想,到清明的时候,不管有没有再去坟前祭拜,我都要用美食犒劳一番。因为,我品尝香甜的时候,母亲,乃至我的爷爷奶奶等先人,也会在另一个世界品闻到香甜的滋味。
       比血缘更有穿透力的,那就是爱,能够穿透不同的世界,如闻美食,彼此香甜,世代传承。
       当然,记忆里的美好,只是你以为的美好。向前奔跑的孩子,是不会停下来与你回望记忆的。一代人逐渐老去,一代人不断生长,而更上一代人,他们已经逐渐凋零,死亡会把他们的躯体带到山坡上,坟墓中,当清明来临时,以血缘为纽带的香火,就会在坟堂前袅袅升起。
       而在田野对面的山坡上,我太爷爷的坟墓就埋在那儿。那是我素未谋面的亲人,在那儿长眠久远。在我小的时候,记得清明节前,父亲通常都会带我去那儿祭扫。大人们会把坟墓上长出的杂草割挖干净,并在坟面的石条角上敲上纸条,然后摆上清明果,上香祭拜。
       在这样的既定仪礼中,印象里,几乎都是在说说笑笑欢快的氛围中进行的。在孩子的眼里,死亡是理所当然的存在,如同这些长在山坡上的坟墓,以及长眠在其里的先辈,与悲伤毫无瓜葛。记忆深处,春草青翠,雨后流云缓缓流淌,映在孩子们的眼里,亦是同样清澈。
       记得,在祭扫完成后,照例会分享那些祭拜先人的食物,特别是清明果。大人们说,这些东西吃了会长命,所以清明果也叫长命果。孩子们自然会得到优先分享的待遇,在那个食物还是相当匮乏的年代,这样的权力获得,或也是孩子心底愿意跟着长辈祭扫祖坟的动力所在。
       是的,在我曾是孩子的时候,食物的香溢会掩盖所有死亡的气息。死亡大概是悲伤的事件,但孩子无法理解。正如无法理解,清明雨湿,坟头烟起。
       如今,我亦逐渐老去,对于死亡,已经有了较为完整的感知。只是,那些关于食物的美好,在我回忆中依旧新鲜锃亮,愈是时间磨损,愈是冷艳刀光。而在这些光彩的耀照下,死亡的疼痛也开始变得敏感,忽如其来。
       清明,慢慢地走近,这样的感觉就会不时地清晰起来。

总监制:黄金杰监制:陈叶静责编:项露露编辑:张嘉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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