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座亭及其背后的人与事
文图/周玉潭
第一次见新堂路亭是与徐世槐老师一起去的。
新堂是百丈漈镇西里的一个自然村,文景古道就从这里经过,往东通向冷水塘,然后到莲塘、石庄、大会,下大会岭至大峃;往西是一段山岭,名枫树岭,岭不长,二百多米,下岭后至垟源头村,再顺着垟源岭往下至西坑。在外出靠步行的年代,人来人往,是交通要地。路亭取名莲庵,建在枫树岭头一段平路的中间点,在路的两向离亭几十米处分别建有墙门,经过这里的人都会留下深刻的印象。
徐老师对这座路亭是有深刻记忆的。几十年前,徐老师还是十三四岁的小孩,小学毕业去文中读书,星期六从学校回家,星期天又从家里出发到学校,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在这条路上走一个来回,有时累了,还进亭歇息片刻。路、亭以及四周景色,都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。
但毕竟是几十年前的记忆了,世事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现在山道大多被公路所替代,不是被改造,就是被遗忘。我们先至垟源头,找不到枫树岭的入口,又开车至百丈漈莲塘自然村,在大道旁转来转去,还是找不到山道的入口。向人打听,青年人竟然不知路亭的存在;找老人,老人说,新堂已无人居住,不知路亭还在否?这里通往新堂的路道,前几年被水库淹没,不可通行。要绕道至冷水塘,在那里也许可找到通往新堂的山路。老人说话慢悠悠的,说得我心都悬起来。
到冷水塘倒比较顺利,那里已通公路。开导航,转过西里,顺一条小路弯弯曲曲前行,就到目的地了。冷水塘没有水塘,只有一片田垟。路边建有三四座陈旧的房屋,有木结构的,也有砖混结构的。这里也是西里村的一个自然村,现在已人去楼空。

由房屋往西走二十多米,就看见山路了,一米来宽,块石路面,顺着田埂从一片田垟中穿过。田垟很开阔,好像有几年无人种作了,田中杂草丛生。四周很静,一个人也没有,只有一群山羊在田埂上吃草,偶尔有小羊仰起头“咩咩”的叫两声。徐老师有记忆了,说,就是这路了,几十年前就是这样子。又感叹,当年这里田野绿油油的,不是油菜就是秧苗,田间满是劳作的农人。这么好的田,怎么说荒了就荒了呢?
田垟尽处,山路向上延伸。两边长满树木、毛竹,遮住天空,路面就暗了几分。行一百来米,就看见石墙门了。门一米多宽,高近三米,墙门由块石砌成,顶成拱形,墙体与两边山体相接,由杂石砌成,虽粗陋,但朴实坚固。我抚摸着石墙,觉得有厚重的故旧气息向我涌来。
走过墙门就是新堂了。首先映入眼帘的,是一座低矮、陈旧的木屋,那就是路亭了,它还完好站立在山道旁。我静静地望着它,它也静静地望着我,相对我的激动与急切,它却是那样地淡定与从容。这几年,我看过很多路亭,要不改成钢筋水泥结构,要不被人遗忘破烂不堪。它却很好,保持着原有风貌出现在我面前,带给我来自岁月深处的惊喜与温暖。
路亭五开间,两层楼,盖小青瓦,芜殿顶。四面围墙,由大大小小的杂石砌成,平整,稳固。正门有门台,石门框,双木门,上有横额,但字已模糊不可认。我轻轻推开木门,走进屋内,木柱横梁结构简单,布满灰尘;地上物品横陈,摆放杂乱,看得出,这里已长久无人居住了。壁上挂有牌子,写着“文成县不可移动文物新塘施茶亭”,下署“文成县文化广电新闻出版社,二零一八年六月立”。
路亭东侧是一座坟墓,徐老师称之稻桶坟。造型别致,圆柱形,高1.5米左右,绕墓一圈,约20来米,顶上拱形,高约0.5米,皆用块石砌成,墓前有碑,上写:“故岳父周公莲溪府君妣刘氏孺人暨内弟载尧君载钦君合葬之墓。”上首写“中华民国二十八年八月吉日”,下署“子婿德隅题,嗣子际菁谨立”。旁边同样有文成县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挂的牌子,上题“新塘周莲溪墓”。墓坛很大,长十五六米,宽十来米,皆用块石铺设而成。
回来查阅资料,发现此亭与墓都是有故事的。刘耀东《疚庼日记》于1938年8月28日记录着路亭的事:“从妹益淑创庵于枫树岭头以施茶,乞书庵额,并系以跋。莲庵者,余从妹益淑之所创也,妹归汝南周君莲溪,今创是庵,遂以莲名,哀所天也。枫树岭头,交通景瑞,斯是孔道,创庵施茶,惠行役也。拨田数亩,可食一夫,施茶所需,岁有恒产,期久远也。计划者谁,内侄而妻以长女之德隅也,落成伊始,今岁戊寅夏六月日也。榜其庵而系其跋者,为之记而书之者,南田山人刘祝群也。”
看刘耀东所叙,亭为其堂妹刘益淑所创设,一是来怀念丈夫周莲溪,二是供人歇息,雇人施茶,惠及行人。周莲溪,鳌里人,原名周长澄,字练溪,号莲溪,例授府知事衔,民国浙江稽查员。娶南田增广生刘凤锵长女刘益淑为妻。有两子两女,子早亡,长女嫁南田刘德隅为妻。 刘德隅是近代南田名士,1935年赴南京,在南京任国民政府文官处书记官,1937年南京被日军侵占,刘德隅回乡避难,被选为南田乡乡长。
他为人正直,秉公办事,支持抗日运动,热心公益事业,为百姓、为家乡做了很多好事。其中在南京任书记官期间,向国民党要员索求刘基庙楹联匾额。现在庙中国民党要员撰写的楹联匾额大多是德隅在南京工作时求得,可说功德无量。1938年,周莲溪应已不在人世,岳母刘益淑创建新堂路亭,刘德隅一手谋划建造。1939年,刘德隅与莲溪嗣子际菁在亭左建墓,德隅在墓碑上称“故岳父周公莲溪府君妣刘氏孺人暨内弟载尧君载钦君合葬之墓”,此时,刘益淑已离开人世,阴阳相隔了。

亭成后,划拨路亭田,请西段族人刘际银看管路亭,为行人烧水施茶,又请南田名士刘耀东题额。刘耀东取名莲庵,并拟两副对联。一副长联:
饮者思其源,夏水冬汤,一勺之多,有口不忘流惠。
征夫问前路,四通五达,百里之外,至头直渡飞云。
另一副为七字联:
有益于人为息壤,
以淑其世是归途。
两副联分别写出路亭的地理位置及社会作用。刘耀东在日记中说“在枕上吟上两对,颇有自喜”。还在日记里还注释,下联分嵌“益淑”,了无痕迹,语意浑融,尤与路亭隐隐吻合。
徐老师说,他小时候经过这里,进亭歇息时还看到对联的,黄底金字,长联挂在中柱,短联挂在前廊柱上。路亭中堂还设佛龛,供奉的是慈眉善目的观音菩萨。可惜,现在已尘迹皆无,不知物归何处了。
令人惊喜的是,在路亭外我们遇到路亭主人刘日多,他已是在这里生活的第三代人了。
他说亭刚建好时,他爷爷就来这守亭了,那时他父亲刚刚出生,现在父亲已87岁了。土改时,政府将路亭分给他们作为住房,这里也就成为他们的家,一住几十年。他在这里出生,在这里长大,他们守护着路亭,路亭庇护着他们。
当年,这里是大道,通公路后,从这里经过的人就越来越少了,这里成了人们遗忘的角落。二十多年前,他们兄弟几人告别故居出国经商,后又在百丈漈镇驻地买来房屋,搬到那里居住,这座原本是路亭的房屋就关上了大门。虽然人走了,但心却挂念着,每次回国,都来看一看,每年都请人维修,因而路亭至今完好。这几年南田一带杨梅卖得很好,于是他们回国整理路亭周边山地,准备种上杨梅,路亭呢?就是天然的管理房了,将来杨梅长大了,也许这一带又会热闹起来。
已经是午后了,我和徐老师与主人告别,回过头,路亭在灿烂的阳光下站立着,宁静淡然中有着一丝落寞与孤独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