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店尾的曲艺剧春秋
郑杨松解放前的林店尾与外地山高水隔皇帝远,生活是贫困的,物质是匮乏的,因交通闭塞,外地戏班来演出的要增加银子,不甘寂寞的林店尾人,天生的乐天派,大峃解放那年,许多民间曲艺组织如雨后春笋,趁着土地改革的东风应运而生,而且各有盛名。人的一生离不开曲艺,自古以来,有钱人家生儿吃满月酒,吹吹打打以曲艺迎接,送葬哭哭啼啼以曲艺致哀,曲艺是大苦中的大乐,有了曲艺,人生才充满了乐趣。在外人眼里,林店尾这么多曲艺组织,是不是各自为营,是不是也有唱对台戏的时候?其实这些曲艺组织的后台就是成立于清同治年间的清弹班,清弹班是各曲艺组织的祖师爷。京剧、瓯剧、越剧、昆戏、南戏、马灯调、秧歌曲,都是拿手好戏,他们有分有合,是一套人马,六套牌子,清弹班、木偶班、马灯队、扭秧歌队、联合诊所京瓯剧团、民兵连越剧团。
先看看林店尾的马灯队,马灯是竹片制作的分马头和马尾,制作成马的架子后再用纸糊成,然后涂上色彩,演出时,演员涂脂抹粉穿戏服,身套马头夹马尾,作骑马状,随着锣鼓钹打,踩着鼓点节奏翩翩起舞,后由唢呐吹奏加上弦乐奏出马灯调,边舞边唱:“双木同排本是林,马灯起舞喜事临,今日十四娘娘到,村村户户保太平。”马灯的表演都是穿街入巷或广场,经过的门口,有点上香案打响鞭炮表示迎接的,有做生意的店主还会包上一个小红包。带队的接过红包,握过手还会说上发财之类的吉祥话。
林店尾的木偶戏非常有名,班主陈建中15岁学艺,25岁学成归来,与玉壶的胡外袍成立自己的木偶戏班。听说陈建中能演大部头的连续戏,如《陈十四南游》《空城计》《三打白骨精》等,陈建中只念过两年私塾,但能出奇地背诵整部戏文的台词与唱腔,虽然有些深奥的文字说出来有点别扭,但念成台词与唱腔却十分顺。陈建中的口技变化无穷,小生腔、娘娘腔、花旦腔,台下的观众,根本不相信陈建中一个人在装神弄鬼,吊线提弦,他与胡外袍合演的木偶戏能射箭与接箭,堪称一绝。
扭秧歌队是由林店尾工作队发起的临时曲艺队伍,工作队长知道林店尾人才济济,于是率先在这里成立扭秧歌队,准备在10月1日游街庆祝解放。通知一出,两天就拉起一支扭秧歌队,来的都是青年男女。可是队长别出心裁,说扭秧歌须各年龄段的人参加,为了配合工作的需要,他要找一个缠脚婆婆的角色。他知道我奶奶是三寸金莲,典型的小脚婆婆。那年奶奶59岁。她有过美丽的青春,且能断文识字,能唱京戏、越剧,那时会唱的人极少,奶奶是曲艺爱好者,又是军属,是具备条件的不二人选。队长登门说明来意后,奶奶先是说,我是小脚老婆婆,跳不得舞的。队长说:“我需要的就是要小脚婆婆。”说是要树立典型,奶奶开始犹豫不决,但经不住队长的油嘴滑舌游说,终于答应参加扭秧歌队。在排练过程中,奶奶的脚扭得很别扭,还跌了一跤,引得大家哈哈大笑。半天工夫,奶奶学会了,沙啦、沙啦、哆啦哆的全部扭秧歌调,队长还夸奶奶是跳舞的料,奶奶的思想是解放了,但旧社会的陋习,使她的脚骨畸形,永远跳不得舞,永远解放不了,队长夸她,是怕她打退堂鼓,奶奶自己心里明白,小脚上街跳舞,可能出现的后果,加上爷爷在一边说:你就不要去丢人现眼了,奶奶只好借故不参加。其实奶奶会唱能演,登台展示是她的一生梦想,她永远失去登台的机会,成为她一生的遗憾。
后来工作队重新物色了一位婆婆,这位婆婆缠过脚,是半畸形人,跳舞还是可以的,十月一号那天的扭秧歌队,扭得很出色,他们踩着鼓点,伴着乐声,手里舞着红丝带,前三步退一步,舞姿虽算不上优美,但别有一番韵味。那年我5岁,奶奶牵着我的手在认真的看,她看见舞队里的婆婆扭得很开心,奶奶心里一定在想:“这个位置,本来是我的。”她一定恨旧社会,恨她的母亲缠了她的脚,时隔七十多年,奶奶早已作古,我还记得那调子,沙啦、沙啦、哆啦哆。
林店尾的重点曲艺是京瓯剧团和越剧团,那是名不虚传的,是因为有非常出色的乐队和演艺人才。陈卓是弹三弦的,琴技名声远播,陈体彬的京胡二胡,那是十分了得,陈体傍的鼓板可不是一般的好,陈德朱、陈金石都是非常有名气的乐队支柱。徐宏迪从小学艺,聪明过人,戏中角色,生、旦、净、丑,样样出彩,演啥象啥。林银花天生丽质、楚楚动人且声音圆滑。郑淑华不但模样儿端正,且机灵过人,陈爱梅是美人坯人,是做戏的好料,不演戏简直是暴殄天物。郑士雄一贯风趣幽默诙谐,是演丑角的好坯,郑文达生得斯文秀气,且一肚文墨,演正面人物那是一等一的角色,更难得的是有几个人还在外地剧团里混过。 林店尾的两个剧团阵容大,人才齐,其实,他们大多数是农家子弟。农忙种田,农闲排戏,逢年过节出演,演出时,台词多半土半洋,一半儿普通话,一半儿大峃腔。如小生和青衣的台词,都是普通话,花旦、丑角的台词多用大峃方言,如果台上出现小生与丑角对话,也并非是对牛弹琴,而是增加了趣味,群众称,这样对话,叫乱弹白,各地剧团都如此。演的剧目,大多是民间故事与历史故事,情节起伏,爱恨分明,忠奸典型,曲折离奇,刀光剑影,风花雪月,以悲欢离合,状元及第的故事居多,剧目不同,剧情雷同的不在少数,比如书生与娘子哭别上京赶考,路遇劫匪,不料这劫匪却是忠良之后,遇奸臣迫害做了绿林好汉,最后结拜为兄弟,赠以盘缠,上京得中头名状元,又除奸扬善,类似这样的内容居多,台词通俗易懂,表演细腻,如按观众的喜好大约分为三类,小孩多喜欢丑角的滑稽戏和武打戏,青年多喜欢以唱为主的爱情戏,老年则多喜欢衣着华丽的皇亲国戚。
林店尾人虽然会演能唱,角色也惟妙惟肖,但美中不足,他们毕竟不是科班出身,多系半路出家或逢场作戏,除徐宏迪会打几十个筋斗会演武戏能弄刀舞棍外,其他的演员都是花拳绣腿,做不得武生,演不得武戏。但林店尾人不服输,一个平时演跑龙套的小演员,也偷偷学起筋斗来,明明在家里能翻三个筋斗,他上得台来,想给大家一个惊喜,恰好他演马夫,出台时用筋斗翻将出来,台下都是熟人,一片欢呼,到第三个筋斗时,由于用力过猛,收刹不住,忽然翻到了台边的柱子上,跌痛了脚,站不起来,惹得台下拍手大笑,从此,这些武戏,很少出演。大家公认,演得最好的是瓯剧《三借芭蕉扇》,其中几个角色演得简直是炉火纯青,扮演孙悟空的是导演徐宏迪,时是翻筋斗,时是在桌子上跳上跳下,时是抓头搔耳,一根金箍棒在他手中出神入化,郑文达简直是活唐僧唱着出台:“青山来了一只鹅,口叼青草念弥陀,变毛倒有修身意,人不修来错过我。”那一板一眼都像是出家人,郑士雄扮猪八戒,耳垂肚大,一出台,台下就笑个不停,演铁扇公主的林银花全身披挂,穿得珠光宝气,孙悟空化作蚊子被铁扇公主喝入肚中,铁扇公主大叫,在地上打滚,那个样子还真象。还有扮演牛魔王与沙和尚的都不是等闲之辈,当时演员林常组的年龄最轻,排演时简直心有灵犀一点就通,台词过目不忘,唱腔一次成诵。
林店尾最有名剧目是京戏《十五贯》。为了演这出戏,导演徐宏迪是煞费苦心的,选青官况钟这个角色时,范围扩大到别村,当时有人建议,况钟这个角色由导演自己演,徐宏迪说,角色不但要戏演得好,也要外表形象。他看中了别村演员赵景光,后来赵景光果不负众望。扮演娄阿鼠的是郑士雄。导演告诉他,娄阿鼠是贼,走路须贼头贼脑,郑士雄为了演好这个角色,整天摸索做贼的样子,郑士雄的母亲还以为郑士雄中邪了,找到导演,要求换角色,徐宏迪叫老人家放心,他儿子上台做贼,打赌、杀人、还嫁祸别人,是个坏蛋,但下得台来,还是正常人,不会变坏的,请老人家放心。《十五贯》经精心策划终于排成功了。全村振奋,大家板着指头,期盼上演的日期,导演说《十五贯》这个戏,凡是有点名气的剧团都在排演,这说明是一场无形的竞争,我们一定要比别人好。《十五贯》满载着林店尾人的期望,在全县舞台亮相后得到好评,并在多地巡回演出,成为林店尾的招牌戏。
林店尾的越剧团也十分出色,排演的《梁山伯与祝英台》《西厢记》《小姑贤》家喻户晓,村民百看不厌,他们喜欢看熟戏,不喜欢生戏,有时台上唱,台下跟着唱,因此林店尾人从公公到婆婆都会唱,有时婆婆与儿媳对唱,那时候,你来林店尾作客,随便点戏清唱,楼台会,西厢记唱段,都难不倒他们。
林店尾虽然有两个剧团,名声在外,但每年还要请外地专业剧团来林店尾太阴宫演娘娘戏。娘娘戏有十四本需演七天七夜,这些大部头的戏,须请专业剧团演出,据说,说扮演陈十四娘娘的演员,是陈十四的化身,须陈十四托梦方可登台,当然,陈十四有没有托梦,我们搞不清楚,再者本地演员也需借这个机会与外地演员交流切磋琢磨,进行演艺更新,有道是内行看门道,外行看热闹,凡来林店尾的演员,演出都特别认真,使出浑身解数,一举一动都有讲究,生怕念错了台词,唱走了调。事关名誉,真佛面前念不得假经。因此凡五显爷殿或太阴宫演出,场场爆满。
为别的剧团服务也是常有的事,有一次一个外地剧团在大峃影剧院演出京戏《宋江杀惜》,演宋江的演员忽然得急病不能登台,剧目又不能更改,急得团长如热锅上的蚂蚁,有人献计:本地徐宏迪不但戏演得好,而且乐于助人,何不请来救场,团长说,久闻大名无缘得见。于是亲自登门说明来意,徐宏迪满口答应。徐宏迪与扮演阎婆惜的演员,配合默契自不必说,更赢得该团演员称赞,说徐宏迪是德艺双馨演员。
林店尾剧团自成立以来,一直很活跃,正月社戏,十五元宵,二月二龙抬头,三月三畲族风情节,演得最多的是各村庙会,都说庙会是祈福,而实际上是取悦自己。什么场合演什么戏都是有讲究的,林店尾姓陈的最多,但在陈氏祠是不能演《秦香莲》的,陈世美是陈家状元,又招了驸马,虽然犯了重婚罪,但让老包在陈家祠斩了陈世美,于陈家面子过不去,如果是庆祝结婚的戏,不能演“梁山伯与祝英台”因为梁山伯未成亲就断了气,也不能演《西厢记》,张生与莺莺虽然在红娘的撮合下私会了,最后还是被崔夫人拆开了,这两出戏,是林店尾越剧团的拿手好戏,与结婚谈情说爱也对口,但结局不好,在喜庆的日子里,必须演出先苦后甜,最后得中头名状元,然后皇帝赐婚,题“天合之作”,与宰相之女完婚之类的戏。倒是寺庙里演出毫无忌讳,能包罗万象,因为神佛有好生之德,可以逢凶化吉,普渡众生。林店尾剧团除演古装戏以外,还配合政府工作演一些现代戏,那时叫文明戏,如宣传新婚姻法时,排演《小二黑结婚》《人民公社食堂好》《江湖郎中》《科学种田》这些自编自排自演的剧本出自郑文达之手,郑文达在大生产时,有一次林店尾加夜班修水渠,有个绰号叫驮猫的村民,问郑文达现在几点钟了,郑文达顺口应道:“驮猫讲话讲最响,现在时间是八点,手中锄头加把劲,劳模会上你得奖。”并用大峃方言以快板调唱出,出口之快,大家佩服。
剧团影响最大的是一次县里举办物资交流大会,地点在筏头(那时是个大广场)搭了两个戏台,一个戏台外地剧团演出,另一个戏台由林店尾剧团演出,唱的不是对台戏,却是一次实力的考验。林店尾剧团以精湛的演艺,赢得阵阵掌声。当那个外地专业剧团知道林店尾剧团是民间业余剧团时,翘起大拇指惊叹,林店尾的剧团了不起。
三年困难时期,饥饿全面袭来,为了活命,乐队与演员各奔东西,徐宏迪从事镶牙行业,林银花从事照相行业,郑淑华去了江西,其他演员也走的走,散的散,两个剧团,再也凑不齐演出的节目,于是曲终人散,两个剧团无声无响地落下了帷幕,成为人们美好的回忆。
我从小就是戏迷,加上与剧团的几个主演沾亲带故,便整天跟在他们后面,一场戏都舍不得落下。后来我也离开大峃,参加工作后,对戏曲的执着痴迷不改,也看过一些名家名剧,但总感觉,没有林店尾剧团那种亲切感人的韵味。2008年,我退休回到大峃,第一件事,要把丢失几十年的戏剧找回来,但永远找不回来了,当年的演员大多已经作古,我走访幸存者郑士雄,算是漏网之鱼,当年演娄阿鼠的郑士雄,是那么滑稽可笑、风华正茂,现在已经老气横秋,问非所答。听当年演员林帝组说,1964年有湖州越剧团在文成落户,1989年也解散了,改革开放后,农村民间剧团蓬勃发展。统计一下有十多个剧团,我看过这些乡下来的民营剧团,已经今昔非比,配备了电脑视频布景,这些布景结合剧情需要随意变化,如陈十四娘娘从茅山学艺归来,法力无边,一路上除妖斩魔,能呼风唤雨,龙角一响,银幕上立即雷声隆隆,电光闪闪。蛇精从后来追来,陈十四灵刀一指,银幕上忽然出现一条大河,浪翻潮涌。一会儿一朵祥云,观世音从天而降,天兵天将也从云头到舞台上,这是科技与人工的结合。五十年代演出,连电灯都没有,用的是汽灯,有一次演到一半,气灯坏了,伸手不见五指,修了一个钟头才把气灯修好,看台上,想从前,看台下感慨万千,那时为看一场戏,早早就从家中搬来凳子,号好位置,现在还有靠椅空着,看戏的多是老年人,年轻的有电视和手机还有各种歌场舞会,剧场不再为抢位置争得面红耳赤。 林店尾的戏文曲艺,有的经历几百年沧桑历史,如清弹班起自清朝,有的如昙花一现,如扭秧歌队,仅在庆祝解放时跳一阵,却让人终生难忘。它承载着岁月的烙印,记录着林店尾的戏曲春秋,从远古向我们走来,又从我们的眼底下悄悄的远去。有的永远销声匿迹了。是戏如人生,还是人生如戏?感怀这广场笙歌的明月夜,题诗作为本文结尾。
广场声扬序幕开,几多往事眼前来。
戏坛冷落歌坛旺,洋曲欣荣古曲衰。
要振京瓯承国粹,莫传西舞作庸才。
民间戏苑风情艳,期盼村姑再上台。
编辑:夏晓强 责编:项露露 监制:陈叶静 总监制:黄金杰